採訪/黃迦
〈向赭石講講你的事〉
向赭石講講你的事
現地裝置:咾咕石、竹、木、藤、茅草 攝影4幅
《向赭石講講你的事》是廖烜榛與黃奕捷創作的空間裝置,作品設置於燕子洞舞台,造型則參考自白色恐怖時期的克難房建築。藝術家在造屋工班的協助下,採集咾咕石、木、竹、茅草等自然材料,接著在舞台上構築這件型態介於佈景與建築之間的作品。這段創作過程,一方面指涉了政治受難者自造監獄和圍牆的歷史,另一方面,則是在舞台上解構原有的禁錮空間,呈現歷史重演與再詮釋的意涵。
〈向赭石講講你的事〉
Q:Google地圖上查到燕子洞是綠島知名的『陰森景點』,據說是白恐時期的刑場,但又聽說因為溫度比較低是當時的停屍間,也有聽說它是當時政治犯的做戲劇表演舞台。
你們是本年度藝術季唯一選擇戶外空間做創作的藝術家,請問為什麼會挑選這個地方做創作?
烜:作為白恐時期的刑場,它其實不符合史實,是當地的謠傳。
捷:大家說這是刑場,我會覺得有點繪聲繪影會影響大家對於燕子洞的看法,其實這樣的傳言,也是我們這件作品要挑戰的事情。或許你也知道,這個空間白恐時期是排練戲劇的舞台。我們在第一次去綠島踏查的時候,就被這個空間吸引,決定要去燕子洞做作品。
踏查時,一開始我們從人權館出發,沿路經過咾咕石牆、咾咕石屋。接著往燕子洞的路上會經過一片海灘,都是咾咕石和珊瑚礁岩,其實那片海灘原本不是長這樣,許多坑洞是在1950-60年代,政治受難者人工鑿打出來的。
繼續順著海灘往前走,經過『十三中隊』那是當時一些政治受難者埋葬的地方。接著會經過『黃金洞』,那個洞裡面,十幾年前有被挖出一百多具原住民人骨,海灘上則有早期住民留下的石器、陶片。
我在描述的是我去踏查時的所見,走了這段路覺得實際上,地景上有非常多的事情正在發生。有非常不可見的前人痕跡,這些不可見的痕跡,引導我們到這段路最終的節點『燕子洞』。這個空間看起來像是自然地景,但實際上各種如今已不可見的事曾在此發生過。
我們在想說會不會可以運用這條路徑上的各種元素和素材,去讓某些不可見的事物,在燕子洞的舞台上重演。我們在思考說,歷史中的的這些事件能不能在燕子洞重新被組合起來。為什麼挑燕子洞做創作?它對我們來說就是一種啟發,這個白恐時期舞台的存在,提示著我們,有一些事情已經發生過了。它讓我們去想,什麼事情可能再度上演。
而這個舞台為什麼我們特別強調不是刑場,因為從我們與前輩的訪談中得知,燕子洞對他們來說其實不是恐怖的地方。當時的政治受難者在燕子洞蓋舞台,在舞台上製作表演道具,畫畫做裝置、排練演出,這是他們非常少數可以放風,並從事創造性活動的空間。這是白恐最重要的環節,但當它被詮釋成刑場就會有很大的落差。
Q:可不可以跟我們談談這次的團隊,這次你們的團隊滿大陣仗,有來自台東的工班們、建築師李佳樺及策展人高俊宏,可以跟我們談談與整個團隊工作的過程?
烜:建築師李佳樺,我們從在『打開-當代』辦展覽的那個時期開始合作,一開始我們對於建築領域不熟悉,很大部份是在跟他討論的過程中,才逐漸有了一些想法。
捷:在綠島這件作品中,佳樺負責幫我們丈量、決定基地的位置,因為燕子洞內空間滿大的。當我們在思考,要選擇哪個點來建設石板屋,建築師會對這件事情比較敏銳,比較知道放在什麼地方,蓋起來比較好。我們最後選擇的位置,下午五點半到六點間,夕陽會射進來,變成聚光燈般的光束,像舞台燈一樣打在房子上面。
烜:另外他也幫我們建模,有了模型跟工班討論比較具體,也才知道房子的結構會遇到哪些問題,並知道怎麼調整。而策展人高俊宏的角色像是居中協商,幫我們協調的人。我們這組跟人權館之間有比較多需要協商的事情,通常高老師都幫我們處理這件事情。
捷:策展人在我們製作這件作品上幫了很大的忙,他希望能將一些作品帶到戶外,而不只是在園區裡面。因此他幫我們跟人權館協調,讓這個在燕子洞設置作品的想法得以實現。
我們的工班是一個很專業的四人團隊,主要負責人陳豪毅。團隊中包含了阿美族、魯凱族、和卑南族的成員。他們很擅長蓋原住民傳統屋,所以我們在綠島的作品,其實是用原住民傳統屋的工法蓋起來的。
一開始當我們決定要蓋房子,就決定要在綠島找支援。我們在綠島待了一些時間做田野,問遍了所有能問的老人家。但是在綠島,這種技術已經找不到團隊去做。於是我們想,大概沒望了,還好後來經過朋友介紹認識陳豪毅,他才在台東蓋了自己阿美族的傳統屋。這幾年他滿投入在這件事上,也可以幫我們蓋,於是我們便邀請他和他的團隊到綠島來幫我們蓋房子。
〈向赭石講講你的事〉
Q:在製作作品的過程有沒有遇到什麼特別大的挫折或困難?
捷:在綠島光是蓋房子就很累。我們不想用假石頭去蓋,為了想要玩真的,只好挨家挨戶去問有沒有不要的咕咾石。蓋房子那個月時間,工班在蓋房子時,我們就去找材料。找材料壓力還滿大,他們很快就把石頭用完,我們常想說『都已經搬那麼多還不夠!』你可想像那節奏跟在台北不一樣,不能說我要500顆石頭,然後有人載到定點。只能各處找石頭,再想辦法找潛水店借車載過去。每天都處在找不到石頭,房子蓋不出來的壓力底下。
Q:這次綠島的創作,如何促成你們原創作宇宙的延伸和擴大?以近期在MOCA的展覽「複本」為例。兩件作品除了都與建築及政治議題有連結之外,還有什麼樣隱藏的內在關聯?在創作上,你們會怎麼描述那個,冥冥中中你們真正關切的事?
捷:我覺得目前這個階段來說,我滿想跟不同領域的人的合作,多了解不同的技術和媒材。從建築著手,對我們來說是滿有效的切入點。就是如同我們一開始創作是以電影的形式那樣。我覺得拍電影,或建築有點像是借用這些學科的工作方法,在這些學科的工作方法基礎上,發展自己的作品。
(複本)展場照
綠島的「向赭石講講你的事」以及當代藝術館的「複本」彼此之間有何關聯?這兩件作品都關於材料的處理,我們正在思考如何重組拆解材料,並思考重組和拆解的過程會不會創造一些訊息、一些意義?
如同我們在綠島的作品,從老房子搜集石頭,並從台東運送茅草竹子,綠島取得藤。再用魯凱和阿美的技術,以及綠島過往政治犯疊石頭的手法,透過這種重新組合的方式生成新的訊息。
〈複本〉
在當代館的展覽,我們有點像在處理空間的構成跟解構。在這個過程新的意義出現。這可能在看完作品會比較清楚。我們在綠島蓋房子的過程,也拍成另一部錄像作品,明年會在台南的海馬迴光畫廊展出,相關內容到時候也會比較清楚。
《紙建築》
Q:有很多件過往作品可以放在那裡展,為什麼選出這件?
烜:選出「複本」展出,因為當代館滿適合的。當代館多年來,對社會議題有所經營,也積極做公共對話。所以我們想,這個創作的題材,符合當代館的方向。
Q:「複本」指的其實是三一八學運時,你們所製作的立法院街區模型的副本。可以跟我們談談當初為什麼做模型?後來模型怎麼處理?以及這個展覽跟模型之間的連結?
烜:這個模型是佔領街區的模型,當時我們都是北藝大的學生,當時這個模型是利用回收物跟現場的民眾一起做出來的。當初會做那個東西,其實是因為我們對三一八有一種不滿。現場很多參與的人都是邊緣人。那時候做模型,因為我們覺得,現場有很多不同的聲音都可以被放進來。
捷:這個東西當時沒有被當成藝術品來製作,會做它有部分是因為靜坐的時候非常無聊,但它同時也是邊緣群體聲音現身的具體形式。運動結束,我們將它帶回工作室,後來不知道怎麼處理,它變成垃圾,被丟來丟去,跟垃圾沒兩樣。
烜:我們在台北找不到足夠的空間可以放。
捷:2019年,正好三一八五週年,當時有非常多的媒體正在討論三一八,但他們訪問的人都是政治人物。那時候也覺得說,我們自己有另一些對於三一八的詮釋。
烜:三一八後,許多進步議題在這個社會上最後都會變成認同的選擇。會被操作成得在政治認同及國族認同上做選擇。
(複本)展場照
捷:我覺得好像三一八是一個高峰,在那之後社會運動的能量衰退,進步議題的倡議被認同政治綁架。三一八五週年,有點諷刺,五年來,這個運動的型態變什麼樣子了?我覺得好像跟五年前想的不太一樣,同時那時正好是台灣的公投(關於同婚核能等議題),進步的議題在那時候是潰敗的。
這樣的情況下去看家裡的模型,我覺得特別諷刺。但同時也覺得這些模型,或許還是保有一種抵抗的精神,那我們能不能自己發起一個事件?
所以我們申請路權,重新修復模型,再把它帶到青島東路展出,展完回收車來就把它丟掉。把它丟掉這件事本身也是行動的一部分,有點像是說我們在思考,要怎麼樣把難以處理的運動殘留物轉換為藝術作品,提取抵抗精神,讓它再次發揮。
藝術家個人照(攝影:汪正翔)
黃奕捷、廖烜榛 Huang I Chieh, Liao Xuan Zhen
廖烜榛和黃奕捷畢業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他們的創作包含錄像、行為表演、空間裝置、紀錄片等形式,曾在台北當代藝術館、打開-當代藝術工作站、台北國際藝術村、韓國國立現代美術館高陽工作室、立方計畫空間、國立臺灣美術館、東京台灣文化中心、台北當代藝術中心、海馬迴光畫館、絕對空間、關渡美術館等地展出,也曾入選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法國馬賽影展、捷克伊赫拉瓦影展、嘉義藝術紀錄影展、南方影展。他們的作品曾獲《第十五屆台新藝術獎》年度入圍(2017)、《桃源創作獎》首獎(2016)。
《作者》
黃迦
彰化縣員林人。法國國家高等藝術學校Villa Arson藝術系,主要創作形式為繪畫、攝影及錄像。曾受邀至台法等地展覽,並發行攝影書《沒有路的地方》。長達兩年於尼斯、馬賽及台東等地舉辦工作坊,邀請底層的人們,用自己的方式講述生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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