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尚平
正如許多網路世代,會將社群媒體視為主要展現管道,劉俊延也經常在臉書貼出他的照片,我便是如此接觸到他的作品。剛開始時,可以意識到他仍處於一種摸索狀態,方向未定,但是近二年來,他的作品純度明顯提升,逐漸成為一個值得注意的作者。
然而我必須說,他的影像,並不容易在第一時間就抓住眾人目光,照片裡幾乎都是日常到不能再日常的物事,其中還有著一種宛若隨手拍(snapshot)的非正式感受,甚且在許多照片上留下相機打印日期,也給人一種非關緊要、可以一眼略過的印象。
若從被攝物來看,那些日常物件都不特別精美,卻也不特別壞朽,或偏向某種獵奇情境。你頂多可以歸納,相對於都會景象,照片中透露出某種台灣南部郊鄉的荒疏氣息。因此,若說俊延拍的是一種南國的切身日常,應該還算中肯,但如此對於理解他的作品,似乎並沒有多大幫助。
而當你試圖進一步描述他的影像內容時,卻又會發現.若採用負面表列來說明照片中「沒有」或「不是」什麼,比起正面表列,要容易得多。
除了極少數例外,俊延的影像中沒有諷喻、類比、超現實、風格化、美化、情境化等各種操作,也未見動態的決定性瞬間或智巧機鋒的勾連,亦不見人文歷史或社會環境探討等面向。簡言之,他並不依附拍攝者經常採用的意圖或手法,就這點而言,若說他的影像是立基於一種「沒有」或「無」之上,也並不離譜。
這或者也間接反映了俊延的一種特質:他似乎並不急著溝通,也不擔心觀者錯失。
平視日常
由於未使用那些易於辨識的手法,他的照片也就難以一語道破。然你若試著放下觀看慣性,放掉對影像裡「通常有」、或「應該有」什麼的追尋,代之以某種「不求有」的心態,就會發現比較能接近他的作品,進而可以在其中體驗到某種質地。在我看來,那是一種日常的基底質地。
在俊延的拍攝中,似乎主要顯現了一種態度:他看的是垂手可及、不加料的日常,不多不少,不求美也不避醜,或者我們可以說,那是一種對日常的平視。從他的照片中,你不難感受到拍攝者就是如此平實地生活著、看著、拍著,有著一種淡然。影像裡所傳遞的,並非是某種叩問、批判、宣揚或自我彰顯,而似乎比較是一種接受與直面。
閃燈的客觀圖鑑意義
然而,若我們同意俊延的拍攝態度傾向於自然低調,並不主觀加料,卻又需要面對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何他持續以閃光燈來拍攝?閃燈的出現,不就是一種視覺上的主觀強力介入?這其中沒有矛盾嗎?
這也是我曾有的疑惑。
但這個問題的答案,卻比想像中來得單純。俊延曾表示,他每天可以放鬆拍照的時刻,通常已近傍晚,此時郊鄉環境中的多數事物均已失去適當光線。因此,他之所以採用閃光燈,基本上應是出於一種「補光」的需要,使他可以不受現場光線影響去拍攝,而非出於一種主觀介入的意圖。
而若我們進一步思考,亦會發現,判定閃燈只能造成主觀介入,讓景象變得不「自然」,或不「客觀」,可能也僅是一種片面認識。因為閃燈固然可以用來凸顯環境中(最靠近閃燈)的重點,卻也可以將近接範圍內的物品均勻照亮,使一切顯得平面化,反而取消了重點,呈現一種客觀性。
也就是說,閃燈在特性上是極端的,可以極端主觀,也可以極端客觀,就看你怎麼用。而其客觀的一面,就使我聯想到圖鑑中的影像,譬如在拍攝昆蟲圖鑑時,通常會將蟲體均勻打亮,使所有局部都纖毫畢現。
俊延使用閃燈的方式,基本上就偏向於客觀化:他採用極近距離拍攝,尤其是那許多食物照片,產生一種圖鑑標本(或甚至如餐廳menu)般的效果。某種程度而言,他的照片也恍若一部圖鑑式的日誌。
另一種「植物圖鑑」?
說到這裡,我們很難不想起中平卓馬,那位曾宣稱要拍攝「植物圖鑑」的日本前輩攝影家。
俊延的照片,在這個面向上,與中平可有關聯?
中平之所以拍攝「圖鑑」般的影像,來自於一種強烈的論述邏輯,是為了要「捨棄意象,凝視世界的本來面目,讓事物做為事物,我做為我」。在《為何是植物圖鑑》一文中,他提到,「圖鑑講究以最直接的方式明快地呈現所描述對象的特性,將一切陰影以及隱含其間的情緒徹底排除,此即圖鑑」。
在實際操作上,中平採用晴日的自然光、彩色照片、直式景框等手法來構成他的「植物圖鑑」。對照這幾項特點,俊延唯一符合的是彩色照片,因此至少在形式上,你無法說他立意仿傚中平。若撇開形式,中平拍攝「圖鑑」,是為了刻意排除個人性,而俊延雖未明顯主觀,卻也看不出「將一切陰影以及隱含其間的情緒徹底排除」的極端意圖。或者說,俊延的照片既非決絕的宣言,也不恪守某種絕對紀律,其中仍映射出自身生命情境的溫度。
無「私」的「私寫真」
而在行文過程中,我又從俊延處得知,新冠疫情開始之後,他的拍攝漸漸從較多人際互動的都市遊走,轉變成一種可以保持社交距離的近身環境觀察,這點從他的照片中可以得到印證。他並提到,就在那段期間,接觸了以荒木經惟為主的日本「私寫真」,那是他較為有感的觀摩對象。
我們若據此從私寫真的角度來加以比對,就會發現,即使俊延心儀私寫真,拍攝內容亦屬近身之物,他對「私我」的呈現,亦顯得非常含蓄,並不包含一般意義上「隱私」的袒露。在表現上,甚且根本就站在荒木的對立面,完全沒有乖張或驚世駭俗的傾向,更不見那種迫使觀者逼視個人隱私的強迫性。
即便如此,俊延的拍攝內容,仍確切地傳遞了個人生活的真實觸感。那些日日面對的食物(未處理、處理中、已烹煮完成…)、植物(纍纍的木瓜、藤蔓…)、居家物品(電扇、開關、腳墊、水槽、圍籬…)等等,一般來說都屬於較不被賦予情感的物品,但在他的鏡頭中,卻讓人感到隱隱帶著眷戀,乃至一看再看、一拍再拍。
因此,你可以說俊延確實在進行一種「私寫真」,那是他與切身環境的獨語對白,但同時也是一種只透露冰山一角的私寫真,在相對緊窄的光譜中呈現生活的某些面向:你看不到他的家人,也看不到俊延自身,甚至只能從照片中的食物份量,猜測他應該不是獨居。這種傾向,其實又將我們帶回前面所說的「無」與「淡」(甚且還加上了「隱」?)──他在有意無意間,又讓私寫真中的「私」淡到極淡。
影像先決?
至此,我們是否可以歸結俊延創造的是一種清淡無欲的內隱影像?有趣的是,答案卻又是否定的。
純就視覺來講,他的影像其實相當具有強度,有不少甚且可以形容為「可口」。那些簡單的形體(圓盤、雞蛋…)、純色的色塊(白色小便斗、天藍色手套…),在經常出現的不鏽鋼檯面烘托下,透過特寫與閃燈,往往呈顯出鮮明的視覺效果。這其中隱含著一種近於矛盾的張力:平淡自然的拍攝態度與強烈視覺的並存。
這不免又使我產生另一種推想:俊延的這種意圖較難標定、視覺上又鮮明的照片,其生成方式,是否在某種程度上傾向於影像先決(純影像),而非意義或概念先決(文字、意義與影像的複合體)?有無可能是攝影者看到眼前景象,視覺上被吸引了,近於直觀地拍攝下來,其他解釋都是後設的,或甚至可有可無?也就是說,影像可能是第一義,先於文字與概念,而非文字或概念的轉譯。那或者就是一種與自身所處世界(在疫情的封閉氛圍下),透過影像直接而純粹的碰觸:「我在這裡,我看見了」,如是而已。
若果如此,俊延與中平卓馬的差別就非常巨大了:中平的圖鑑影像,執著的是呈現「世界的本來面目」,而俊延的照片,或許在無意間卻偏向了「影像的獨立存在」,那是完全不同的立足點。這或許是俊延的個人特質,卻也可能是從小暴露於巨量影像的網路世代,在影像生產方式上與前輩攝影者的某種集體差異。就此一點,我們或許還需要拉長時間,從更多攝影者身上加以觀察。
這些是「作品」嗎?
正如本文開頭所述,我對俊延照片的認識,來自於他的網路日常貼圖。或許有人會問,這些我據以評介的照片,可以算是「作品」嗎?或僅是作品完成前的素材?
在我的認識中,這種日常的「貼圖發表」,固然缺乏作者的正式揀選、編排與論述,卻也是網路時代一種讓我們瞥見創作(與過程)的普遍方式。其中尤其提供了一種機會,讓藝術除了可以是輪廓清晰的特定彙編與展演,也可以是一種鬆散的、日常的、即時的、與作者長期互動的有機接觸。我們對攝影(或藝術)的親近與評介方式,由於科技與時代所提供的可能性,或許也就不必然需要遵從舊有模式。
而這篇評介,實際上也就是一趟非正式的推敲判讀之旅。但我始終認為,評論本不是為了畫下句點,而可能只是一個召喚關注與討論的引子,或是一種對創作者進一步發展的期待。
劉俊延
作者簡介
陳尚平,本業為建築與都市設計,近年致力於街頭攝影,兼及都市觀察,以攝影看人間,以文字解析環境。著有攝影書《我在台北放框框》及《表面張力》(合著),並於新活水網站撰寫《毛邊意識》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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