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 編輯/黃迦
校稿/孔嘉琳
劉建宏(Clinton Liu) 生於1993年,目前在巴黎生活和工作。畢業於馬賽高等藝術與設計學院和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他的研究圍繞著移民社群、地方文化,特別是法國第二代移民的身份問題。藉由照片捕捉這些外來族群的經歷、文化信仰及身份認同,同時他的研究,也是對自己身份定位的一種反思。
他的肖像攝影和近於人類學的研究,探討了多族群融合的當代社會將如何定義身份,又要如何打破身份帶來的界線。他的作品曾展出於巴黎Agnès B基金會、2019 巴黎Jour et Nuit Culture畫廊、2018年巴黎聖日爾曼攝影展Photo Saint Germain Paris、蘇黎世Toni- Areal藝術中心、台北南海藝廊Nanhai Gallery Taipei 等,此外他是2019年 Prix des Amis des Beaux-Arts 人像獎獲得者。
當年從復興美工畢業後,Clinton決定到法國學習藝術,起初他住在南法馬賽,製作傳統繪畫。接著他開始學習攝影,並花了六、七年時間,長期跟拍土耳其第二代家庭的成員們。作為一個扎根於台灣傳統美術教育的年輕藝術家,一個法國美術學院中的紀實攝影師。這篇訪談裡,Clinton將與我們分享台法兩地,兩套差異甚大的美術教育系統,如何影響他的創作和思考。畢業之際的深度對談,也像一種整合和回顧,帶我們一起發現,究竟過往近十年的法國歲月,如何影響一個人和他的創作。
Mariage d'ismail, Lyon, 2019
Q:當初為什麼選擇到法國讀書?
A:出國前剛接觸藝術的時候覺得講到藝術就想到法國,法國整體的文化氛圍很吸引人,後來又瞭解到法國國立的高等教育都由政府補助,學費幾乎全免,當然義不容辭地選擇到法國了。
Q:在開始拍照之前,你花了很多時間畫畫,請問為什麼後來會選擇攝影?為什麼選擇紀實攝影?受到哪些作品觸動而往這個方向發展?
A:其實我在到法國之前,主要在做平面設計方面的東西,剛到法國時我在里昂學習語言,那段時間到處跑,看了不少展覽,認識不少做藝術的朋友,受到很多激浪派(Fluxus) 和觀念藝術的影響。慢慢就將重心轉移到做一些實驗、行為、影像和雕塑。法國是攝影的發源地,常常舉辦大師的回顧展,那些老照片讓我很癡迷,從此開始種下用底片創作的熱情。除此之外也開始接觸當代攝影師的作品,對於攝影和圖像有了不一樣的想像。
其實有時會發現,攝影師或者藝術家本身的經歷比作品更讓我感興趣,當然很多時候是透過作品是去了解藝術家。選擇紀實攝影,其實我並沒有考慮這個形式歸類的問題,我的拍攝方式可能更多取決於主題,或者我想要表達的觀念,例如我之前一些行為的自拍,可能把它歸類於紀錄,而我拍攝法國土耳其移民二代因爲風格和時間線比較長就會被歸類於紀實,而其他種種曇花一現的小想法,我把它拍出來,可能就只是一張照片,那它可能被歸類於觀念? 這個始終是一個歸類的問題,畢竟人類很喜歡歸類和分類,而事實是世界其實很複雜,我在創作時比較傾向於用我當下覺得最適合的方式去表現,有時甚至可能是在後期編輯時才形成一個模式,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創作脈絡。
Une femme dans sa cuisine, pertuis, Janvier 2016
Q:在法國的生活最辛苦和最感動的經驗分別是什麼?
A:因為身邊有許多一樣是留學或移民的朋友,我聽說了很多外國人在法國的辛苦經歷。但可能我個性比較隨遇而安,目前為止在生活中還沒有太多值得抱怨的事情。我在一路上遇到非常多的貴人,身邊的朋友,同學師長也都非常幫助我。
Hamza, Oyonnax, janvier 2017
Q:曾有過最深刻的接觸藝術的經驗為何,可以跟我們分享嗎?
A:深刻的展覽和藝術家還蠻多的。如果要講一個的話,我現在想到廈門出生的法國藝術家黃永砯先生。剛到法國時,在里昂看到他的展覽,當時其實對這位藝術家和作品不甚了解,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走馬看花地看完了他的展覽。他的作品充滿了東方元素,展場還搭建了一個廟宇,讓我一度以為是台灣藝術家。
展後參加了藝術家的座談會,會後跟藝術家聊了幾句,雖然他本人話不多,但是他對我說的幾句話,和我自己當時幾個無知的見解,讓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很羞恥。幾年後我在巴黎的大皇宮又去看了這位藝術家的展覽,那件裝置作品讓我感到驚艷,巧的是又遇到了藝術家本人,而他居然還記得我。但這次我選擇觀看藝術品,而不再提問,作品在你面前給你的直接感受有時就是最好的答案,讓人婉惜的是2019年這位藝術家因病去世。
Les Enfant de Mehmet, Oyonnax, janvier 2018
Q:你高中時讀的是復興美工,接著到馬賽美院,而後進入巴黎美院。請問你覺得法國和台灣的美術教育分別為你帶來什麼?
A:復興美工因爲是技職體系,比較注重在技術和就業能力培養,而我的藝術價值觀則是在法國建立起來的。但是我覺得藝術是一條線,從起點一直延伸下去,雖然無法預測終點在哪,但是中間的每一段都塑造了這條線的走向,只有把線走完也才會發現這條線繪製出的完整的圖像。
Mari et Femme, Böen, 2019
Q:巴黎美院之前和馬賽美院,兩所學校的學生在工作方式、創作方式上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A:兩所學校還是非常不一樣的。馬賽美院的學風相對巴黎美院較沒有彈性,每個年級要上的課程和學分都是計畫好的。每學期末還需要透過評鑑刷掉一些學生,像我大一升大二時,少了快四分之一的同學。當然之中也包含一些自己選擇休學的,有些學生原本對藝術抱有熱情,但是在進入學校後發現並不適合自己,就會轉換跑道。同學的背景滿多元的,有人畫畫,卻同時是很厲害的DJ,也有人讀完了哲學學位卻選擇從頭學藝術,我也在這段時間做了很多不同的嘗試。
相較於馬賽美院的課堂模式,巴黎美院學風自由許多,資源也更加豐富。很多學生在進入學校之前就對自己未來的規劃相當清晰,積極地在跟藝術機構打交道。因爲是工作室制,在進入學校後需要選擇跟隨一位藝術家學習。學生可以根據想要做的藝術形式去選擇工作室。同時學校也保留彈性讓學生能夠自由更換工作室,在同樣一個工作室中,學生其實也能依照自己的想法做出截然不同的作品。剛開始我選擇了兩個工作室,分別是攝影和雕塑相關的。
巴黎美院展場照
Q:巴黎美院的學習為你帶來最大的成長為何?在巴黎美院跟隨哪一位老師?為什麼選擇這位老師?你的作品主要受到哪些藝術家影響?
A:其實影響我的藝術家滿多的,每個階段都有受到不同藝術家的影響。剛開始拍照可能馬格南那批老頭的街拍。後來Robert Adams拍攝西部的風景,Valerie Jouve拍攝郊區的肖像,Bill Viola關於生命的思考,Jeff Wall的Predocumentaire,慢慢從形式、直覺或視覺,可能偏向表達一些想法和思考,透過攝影嘗試開始建構一個自己的觀看方式。
攝影發展這麼多年,難避免地會活在大師的影子下,其實也嘗試過刻意規避,後來發現無所謂,這些本來就是個人的經驗,作品所要表達出來的內容才是最重要的,慢慢也沒那麼在意形式,而是去思考如何充實,讓敘述更完整。
後來到巴黎美院因爲學風自由,我重心常常在課堂外,但是學校資源非常豐富,尤其是暗房。我在這段時間進入Patrick Faigenbaum和Marc Pataut 的工作室學習,他們都是很厲害的藝術家。之所以選擇他們的工作室是因爲在進入學校之前看過Patrick Faigenbaum的不少作品,有一本他拍攝家人十五年的影集讓我印象深刻,某種意義上對於我來說在那些圖像中找到了一個攝影師對於攝影本身最單純的詮釋。
Béton sur Bois, 2019
Q:通常你都怎麼發現一個題材?可以為我們介紹〈法國土耳其移民二代〉那件作品嗎?為什麼會對那個題材有興趣?你花了多少時間製作?怎麼遇到他們的?過程中有哪些印象最深刻的感動?
A:我通常從身邊尋找可以創作的題材,法國土耳其裔家庭這個主題源自我在里昂讀語言時,那時最好的一個外國朋友就是一個土耳其人。我朋友叫作Tolga,我們空閒時常常一起出去玩,也透過他我認識了很多在當地出生的二代、三代法籍土耳其裔後代。我也觀察到雖然他們很多都是生於法國的二、三代土耳其移民後裔,但生活模式和家裡的裝飾,還是保有了濃厚的土耳其風格,而且在家中,他們依然使用土耳其語對話。
Père d'Ismail, Clermont-Ferrand, 2019
也許是因為有宗教信仰,他們之間存在著強大的凝聚力,但是很多人也對自我身份產生一種矛盾感。其實他們理應是法國人,但是家庭教育和生活讓他們無法忘卻自己移民後裔身份。在法國社會中,他們想要融入主流但又有一種無力感,造成很多人選擇繼續生活在原有的文化習慣中,形成比較封閉的社區文化,這並不是貶意,這種難以定義身份的問題,同時是法國社會複雜族群的縮影。
Kerem, Böen, Juin 2021
跟他們來往,讓我產生共鳴的是,作為台灣人的我,同時也有這種文化身份上的疑慮。我們由不同的家庭、教育文化、政治觀點構成,這讓我們思考,到底該如何定義自己。當然隨著台灣的文化愈加多元,「族群融合」未來肯定會是台灣面臨的一個問題。也許在他們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就開始想認識他們的想法和生活,就是這種單純的動機。
一開始拍攝這個系列時,我並沒有一個主題或方向,就是從身邊的朋友開始拍攝,一個介紹一個,後來從拍攝個人展開到拍攝家庭。這時才比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慢慢的就拍攝了十幾個家庭,陸續就以這些家庭做延伸,每隔一段時間去一次,待個一天或者幾天跟這些家庭一起。就這樣拍了好幾年,每次去都有不同的感受,有些人我上次拍還是嬰兒,下次去都上學了,其中也跟他們度過了很多重要時刻,結婚、孩子出生,去年聽到說我之前拍攝的一個家庭他們的父親因為新冠肺炎過世了,聽到也十分難過,就拿出之前拍的照片緬懷一下,瞬間很多畫面和當時互動的場景一下子又浮現出來了,有時覺得照片就是這樣吧。
Dejeuner, Lvry sur seine, Juin 2020
Q:通常你都怎麼發現一個題材?可以為我們介紹〈塞納河〉那件作品嗎?為什麼會對那個題材有興趣?你花了多少時間製作?怎麼遇到他們的?過程中有哪些印象最深刻的困難,如何克服?
A:這個題材是我去年(2020)在巴黎解除封城之後開始的。我的學校就位於塞納河左岸的拉丁區,我每次去學校都要過橋,我和朋友、同學之間也常約河邊野餐喝酒。過去因為習慣反而讓我對塞納河沒特別大的關注。最近一年因為疫情遊客數量銳減,但我觀察到河邊還是聚集了很多人,我自己也是有機會就想到河邊走走,這時才發覺塞納河是巴黎人在城市生活中呼吸的一個出口。
之後便開始了解一下塞納河的歷史和地理環境,規劃這個系列的拍攝。主要圍繞在河邊環境與居民間的關係展開,大部分圍繞塞納河在大巴黎的河域周邊,所以你會看到很多還未開發的、發展中或者處於不同形式的人文及自然多元狀態。過程中也遇到很多各種職業、身份不同的人,大家都因爲各種原因被這條河吸引過來。本來這個計畫是拍攝一年,四個季度,但去年好不容易拍到的雪景因為相機出問題導致兩卷底片都沒有影像,之後也因為天氣到目前為止還無法補拍。
Q:在創作上你曾遇到最大的瓶頸是什麼,怎麼嘗試克服?
A:我想很多從事藝術的人都會遇到創作瓶頸時期,少則幾週多則幾年。這個時候也許需要換個環境,多接觸不同領域的人,也許會帶來有趣的觀點。而疫情期間,就是我的瓶頸期,有幾個創作想法因爲無法克服的現實而作罷,出去拍照變得很不容易,也很難去學校暗房沖洗和整理底片。也許是在巴黎待太久,一切都變得太熟悉了,或許是時間去其他地方住了。
Coureur, Boulogne, Avril 2021
Q:請問你的創作如果可以分成不同的成長階段,你會怎麼命名這些階段?你的攝影作品在紀實和概念之間遊走,你的探索之路是怎麼建立的?
A:我自己很難定義,如果硬要說的話,在美院前期都是在摸索、模仿和嘗試,從外在尋找連結,慢慢才轉為從自我的思考出發去連結外面所感受到的,同樣的是這些動力都是出於自發行為。關於紀實和概念,我自己的定義其實沒有邊界,紀實並不一定意味著忠實紀錄自己所見,它同時也可以是一種概念。
我們選擇拍攝哪個瞬間,這個畫面就是一個選擇,而不能代表整個歷史的進程。紀實這並不同於報導,我們想用紀實這種手法表達一個理念或者想法,它就是一個觀念問題,只是一個表達方法的選擇問題。在探索方面,身邊任何事件都可能成為一個切入點,好比一部電影、一本書、一個社會事件、一個哲學觀點等等。
Q:你準備從巴黎美院畢業,有什麼下一階段的計畫嗎?你希望自己成為怎麼樣的藝術家?那個推動你持續做藝術的內在引力是什麼?
A:畢業後的路肯定是十分艱難的。好在法國社會對於藝術家還是有很多補助和優待,目前可能申請到不同國家駐村,開開眼界,成為哪種藝術家這個問題我還沒有想過,畢竟成為怎樣的藝術家是外界對於藝術工作者的定義,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盡量做好自己的工作而已。現在我花了比較多的時間做攝影創作,日後有機會或許也會做點雕塑和裝置也不一定,持續做藝術確實需要很大的動力,對我來說,更傾向於將做藝術作為生活的一個部份。當日常的想法,能讓我產生創作的衝動和慾望時,藝術就會是扇窗。
劉建宏簡介
劉建宏(Clinton Liu) 生於1993年,目前在巴黎生活和工作。畢業於馬賽高等藝術與設計學院和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他的研究圍繞著移民社群、地方文化,特別是法國第二代移民的身份問題。藉由照片捕捉這些外來族群的經歷,文化信仰、及身份認同,同時他的研究,也是對自己身份定位的一種反思。他的肖像攝影和近於人類學的研究,探討了多族群融合的當代社會將如何定義身份,又要如何打破身份帶來的界線。他的作品曾展出於巴黎Agnès B基金會、2019 巴黎Jour et Nuit Culture畫廊、2018年巴黎聖日爾曼攝影展Photo Saint Germain Paris、蘇黎世Toni- Areal藝術中心、台北南海藝廊Nanhai Gallery Taipei 等,此外他是2019 年 Prix des Amis des Beaux-Arts人像獎獲得者。
黃迦
彰化縣員林人,法國國家高等藝術學校Villa Arson藝術系,主要創作形式為繪畫、攝影及錄像。曾受邀至台法等地展覽,並發行攝影書〈沒有路的地方〉。長達兩年於尼斯、馬賽及台東等地舉辦工作坊,邀請底層的人們,用自己的方式講述生命的故事。
孔嘉琳
台北人,目前就讀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系碩士,複合媒材組。創作媒材以拾獲物、攝影及繪畫,20 年來經歷環境所賦予的角色,以創作找尋自身連結、至有形與無形中,摸索生命的體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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