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楚涵
「人類肌膚是我們的第一層皮,衣物則是第二層。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人類的居住環境──那些包圍著我們身體的牆、門、窗,豈不成了我們的第三層皮?」|塩田千春
攝影:黃楚涵
創作不見得能完全代表創作者本人,但作品往往能窺探此人一生中的軌跡。透過北美館「塩田千春——顫動的靈魂」一展中,塩田從自身與藝術的關係,漸漸擴展到感受身體的記憶,一路延伸探討環境的變化對靈魂的影響和啟發。經由棉線與舊物,來譜出對自己、生死、存在的領悟與生命歷程。
《去向何方?》|攝影:黃楚涵
展覽的入口意象為塩田 2017 的作品《去向何方?》,由白毛線、鐵絲及繩子構成許多白色的船隻,帶領著觀眾,踏入塩田千春的生命之旅。一開始映入眼簾的是早期的素描與複合媒材創作,自我探索萌芽的開始。線對她來說,如同連繫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會彼此糾纏、打結、及斷裂。因此無論是平面的繪畫,或是立體的裝置,塩田許多作品都運用線,使自己的記憶與靈魂得以和這個世界產生連結。透過線所織成的空間,人們也能進入藝術家的內心世界,感受她的生命軌跡。
《手和紅線》|攝影:黃楚涵
塩田曾經夢到自己成為一幅畫,醒來後,便開始從事這一系列的行為藝術作品:《成為畫》。她將鮮紅色的瓷漆倒於身上,讓自己與身後的畫布融在一起,運用鏡頭的框架,使自己成為一幅畫。這過程讓我想到另一位藝術家 Helena Almeida,她曾將畫布穿在身上,表明「作品即是身體;身體即是作品」。對她們來說,無論是行為的過程及最後的呈現,都是作品的一部分。
《成為畫》|攝影:黃楚涵
塩田很重視創作的歷程,在《成為畫》的旁邊,播放著參與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工作坊的連續照片——《嘗試.回家》。照片中,她不斷的想爬出泥濘,卻也不停的從土坡上滾下來,如同身處異鄉的她,即便習慣了在國外的生活,發展出新的創作能量,身體依然的受到故鄉的牽引。長住於德國的她,生命中最深刻的記憶和情感,仍源自於自己的根——日本。《嘗試.回家》這件作品大大影響了塩田往後的創作,如錄像作品《浴室》裡,她坐於裝滿泥漿的浴缸中,藉由反覆澆灌自己的過程,找回自己的存在,以表達初入德國時,所感受到處在他鄉,而對自我的身份認同產生迷惘。以及本次以照片呈現的大型裝置藝術《皮膚的記憶》,循環的水流清洗沾滿泥濘的大尺碼洋裝,象徵著無論如何清洗,它們依然能保存著皮膚的記憶與味道。
《皮膚的記憶》|攝影:黃楚涵
對塩田來說,自己的身體內是一個宇宙,身體外亦是另一個宇宙,透過她所創作的世界,將內外兩個宇宙連結在一起。下一間展間佈滿著密密麻麻的紅線,末端繫著幾艘由金屬框製作的簍空小船,它們在紅色的光影下載浮載沉。觀眾漫步在紅線與小船的空間中,感受著上方如蛛網般的紅線籠罩出的壓迫感,以及寥寥可數的小船毫無目的漫遊著,如同作品名《不確定的旅程》,代表著每當塩田乘船旅遊時,對於未知的旅程與船隻搖擺的不安。透過沉浸式的裝置藝術,塩田將自身的情感與觀眾共享,讓觀眾能進入她所創作的宇宙當中,與她一同呼吸著。
《不確定的旅程》|攝影:黃楚涵
漫遊紅色的旅程後,呈現在眼前的則是塩田千春的專訪紀錄片。片中她講述踏入藝術領域的歷程:和藝術相處的過程、遇見瑪莉娜、走過身處異鄉的身份認同、走過癌症、走過照顧子女的辛勞,漸漸的從這些歷鍊中感受到整個世界和自己的連結,使得自己的創作能量源源不斷的在體內萌芽,延伸至衣服外、整個空間、甚至超出建築物,和世界共享著整個宇宙。
紀錄片另一面的展間為作品《內與外》。塩田撿拾了柏林圍牆倒塌時遺留的窗框,將它們搭建在一起,在展場中結合了當時的照片。藉由木窗所堆砌的牆面,分隔了兩個世界,卻又能窺探內與外的世界,比擬當時東西德的人們,隔著一面牆,彼此共有著記憶與好奇牆外世界的情感。
《內與外》|攝影:黃楚涵
《內與外》與同是反映出兩種世界的作品《時空的反射》互相對應。《時空的反射》以黑色棉線纏繞住一立方體裝置,其內掛有兩件白色洋裝,並鑲入一面鏡子,使得洋裝看似透過鏡面反射的假象。實像與虛像間的界線變得模糊,所見之物似真似假,讓觀眾思索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是看到它們真實的一面,抑或是未經證實的虛像?
《時空的反射》|攝影:黃楚涵
從《時空的反射》的黑線,延伸到下一件作品《靜默中》。無數的黑線將展間編織成一個隧道,其中纏繞著椅子及一架被燒焦的鋼琴。從燒焦的鋼琴及黑線,似乎可共感塩田九歲時,鄰家所發生火災所遺留的灰燼和殘骸。火場所造成的濃煙及餘燼,除了充斥著整個視覺與嗅覺,亦可聽見火舌舔舐著鋼琴鍵盤的聲音。走過煙霧瀰漫的線陣中,彷彿過度了死亡的洗禮,重新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靜默中》|攝影:黃楚涵
塩田很喜歡搜集各式物品,如小娃娃屋的物件。當她在 2019 年森美術館的個展中,發覺這些物件和她的創作息息相關,因此她將這些小物件以紅線纏起,不但連繫了展覽元素,亦連繫了她過往的記憶。
《繫著微小記憶》|攝影:黃楚涵
與《繫著微小記憶》遙遙相望的,則是《外在化的身體》。塩田經歷過多次癌症發作及治療,
因而感受到自身的靈肉無法同步。她想好好活著,不斷的分享出體內的創作能量;生理上卻不得不顧慮到健康及療養。透過紅線及皮革,將自身的肉體與情感依附其中,當祂們脫離了固有的身體,祂們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存在呢?
《外在化的身體》|攝影:黃楚涵
塩田離鄉背井的過往,讓她融入與被融入各種不同種族間的流動。這些流動使她得以身為亞洲人的身份,檢視漂泊的自己,同時令她好奇踏入異鄉的人們,是懷著何種心思踏上旅程。因此《集聚—找尋目的地》這件裝置作品中,塩田搜集了四百多件皮箱,繫上紅線並隨機在其中的箱子內置入馬達,象徵踏上未知旅程的人們,心繫著家鄉,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移動著。在《集聚—找尋目的地》下方,擺放著三件名為《應往之處,應有之物》的皮箱,裡面裝著水泥、照片與紅線等,暗示著人們流動的過程中,回憶依然在他們心中,佔了不少重量。
《集聚—找尋目的地》、《應往之處,應有之物》|攝影:黃楚涵
最後的展間則展示了塩田過去所參與的舞台設計,透過綿線的營造,燈光與演員們共同製作的戲劇中,讓觀眾更能沈浸在劇場世界中。以及最後塩田訪問小孩們「靈魂是否存在」的影片,很驚訝地發現小孩們更能感受到靈魂的存在,並因此希望只要將自己顧好和對別人好,靈魂也會感受到好的能量。
塩田千春經歷過移民、身份認同、瑪莉娜的啟蒙、癌症、育兒等生死和重新認識不同階段的自己。在這些過程中,她將自己轉化為作品,牽引著觀眾融入她的過往、她對生命的感受、以及她所創作的世界,使得觀眾在讚嘆她所營造出的氛圍外,思考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係。塩田從直觀的拍攝自身,擴展到影片及裝置藝術,甚至超越了空間的限制;從記憶探討自己是誰,漸漸意識到個人和他者間共感的地方,進而感受著個體和宇宙間的關係。最後發現,原來自己和宇宙是相通的。
攝影:黃楚涵
《作者》
黃楚涵 Tsu-Han Hwang 臺北人,1989年生。在舊金山藝術大學攝影所鑽黑白暗房、古典顯影、複合媒材與攝影的關係。畢業後,除了探索照片中主體和環境的關係以外,也在思索如何運用不同的媒材賦予照片另一種新的生命,同時也保留留媒材本身的特性。並深信作品與創意的累積是來自人生各種磨練與經歷。
作品網站:www.tsuhanhwang.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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