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安溯 ( 等於零ZERO )
實際上我第一次看到汪曉青老師的作品應該是六年前了,當時我對當代藝術還沒有什麼了解,也缺乏從創作者各種身份和創作脈絡聯繫起來分析的意識。 再重新將曉青老師的網站和報道都梳理幾遍以後仍然覺得有些惶恐。 她的創作是基於自身經驗和身分流動,反思和超越母職的命題,有點擔心自己因為缺乏經驗而解讀失誤。 但綜觀她網站上的所有創作,我覺得對女性和母親身分的思考不足以概括,在她的創作中,你幾乎可以看見的是不同身分的流轉,以及所在社會脈絡的反思。
在1994-1997的作品Wedding Process-結婚進行時中,她以芭比玩偶系列中,芭比和肯的形象,利用底片大畫幅輸出的手法,表現出對資本社會中對男女性的物化,矯飾化的愛情與婚姻制度的質疑。
在1998-2000年裡她的創作又集中在繪畫與雕塑的結合,在褶皺和分裂中,身體呈現出一種複雜和割裂的異端感。 2014年至19的作品以高明度的背景和動物形態的人類圖像,貼在學校的角落,探討迷以及關於身份的尋找。
2010年至今仍在繼續的作品「home time」,關注定居花蓮後對環境、家庭的感受,也是在這個階段的「Encounter with me 時光相遇」畫作中,曉青的作品逐步呈現出對母子世代之 間的圖像對話與溝通,開啟彼此對兩個性別與世代的認知。
我們今天要詳細談的作品,則是從2001年曉青博士期間堅持創作至今的「Picturing motherhood」。 這個話題下分散了六個項目。
我們將這個創作歷程看作是一個女性從孕育到成為母親,質疑母職,超越母職的階段,可以更貼切地看到作品中曉青的身體和內心變化,以及母子之間的關係與對話 ,是帶有反抗的內省,是不尋常的期待,也是個人身分的變動與生長。
—— I Sign; I Exist 「我簽故我在」攝影系列作品,2001 // Depressed Pregnancy 「孕鬱」,攝影系列作品,2001
「她感覺它既像一種豐富,又像一種傷害;胎兒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又是利用她的一種寄生物;她擁有它又被它所擁有;它概括了整個未來,懷有 它,她感覺自己像世界一樣廣闊;但這種豐富本身在摧殘她,她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
一種新的存在將要表現出來,為自身的生存辯護,她為此而驕傲;可是她也感到自己是無以名之的力量的玩偶,她被捆綁,受到強制約束。 在懷孕的女人身上奇特的是,在她的身體自我超越時,它被確認為內在的:它在噁心和苦惱中折攏;它不再只為自身而生存,正是在這時,它變 得比任何時候體積更大。 」
波伏娃在第二性的母親篇章裡,這樣解釋孕育的過程,詮釋了女人在孕育過程中,與孩子構成生命被佔有的模糊一對。 既是植物也是動物,是儲存容器,也是在身體的被動中面向超越的樹根、源泉、花朵,朝向未來的命運,厚重的在場。
社會承認她擁有這個身體,另外賦予其神聖的性質,自我在母親的身份和社會尊嚴中異化,母職的神話像是道德迴聲,是意志框架。
在底片快照的記錄「Depressed Pregnancy 懷孕」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雜亂、幽暗的室內環境,曉青幾乎都是以蜷縮、躺下的姿勢,表情無力。 她在闡述中這樣形容:
「看著逐漸隆起的肚子,持續地折磨終於有了一點小小的成果。在社會的認知中,女性的肚子是生育的容器,彷彿是天生被賦予的權利,應到得到神聖的形式。 在這樣的歌頌下,女性在成為母親之初,要丟掉自我,成為一個沉默的、等待的器皿。
我們在連續性的攝影影像「我簽,故我在」中,看到逐漸隆起的肚子,曉青的字跡,以平實簡單的角度拍攝,彷彿只是一種舉證:她的身體正在執行一項偉大的創造壯舉。 並非是為了孩子所做的犧牲,而是以藝術家的身份介入當下時刻,為自己的孕育為介質,堅守著作為藝術家的努力。
在這兩部作品中,我們幾乎看不到傳統定義中,一個成為母親的女性的喜悅或慶祝之情,更多是困擾、焦慮、分裂,在社會規訓和自我掙扎中對身體與身份的 「觀察」。
—— Relative Measure “關係測量”,攝影系列作品,2001-2002//Mother's Box “母親之盒”,裝置系列作品,2004-2006
那麼,從「Relative Measure關係測量」中,我們開始看到一些新的心境。 兩組黑白照片,以階梯形狀遞進。 在第一組關係中,聚焦在曉青和嬰兒之間,嬰兒從肚子裡剝離,在她的懷抱裡,逐漸長大,母親的輪廓也有變化。
我們直觀地看到了一個「剝落」和「生長」的過程。 在第二組關係中,丈夫和妻子的肚子相互靠攏,第一張照片中,女性的肚子壓制著男性,彷彿因為此刻有母親身份的加持,男女性在父權社會的權力關係也有所顛倒。 隨著孩子的降世和生長,在丈夫和妻子的肚子之間,也逐步改變了三人的距離關係。
曉青寫:「這充滿體驗的相對性身體測量,暖暖的測量出我們彼此成長的軌跡
除了高矮胖瘦外
還測出
一種需要互相依靠的引力
一種彼此追求獨立的拉力
這種父母親與孩子間,充滿感情的關係
是無法利用科學的絕對測量值(單位)冷冷地來測量出來
因此
我試著藉由相對性的身體測量,記錄下我的小孩在不同時間中的成長
也試圖藉由框取圖像的大小,來透露出我在母職體驗中的自我成長」
從這個計畫開始,我看到了一些新的力量,內化了前期的掙扎和分裂,呈現出一種更為客觀而堅定的藝術家創作目光,解剖與測量三人的關係,也因孩子的降世 ,母親身分照見出新的成長和觀看方式。
「經過一段日子的累積,重新回頭檢視自己前段的母職經驗、小孩的成長與其留下來的物品及記錄,每每都覺得如獲至寶。因為,每一物品都蘊含了我對我兒子的關愛 ,每一段文字都透露我歡樂悲傷的真實感受,每一張照片都隱藏著許多五味雜陳的故事。 這樣重要的經驗與努力的過程都無法讓我被 「偉大的母親」 這類簡單的話來漠視或遺忘。 因此,我想要將它依不同的時間慎重地收藏在有積木外形的盒子中。 這些我自己設計有如積木的盒子,將會以不同形式來收藏我的寶物。 當它們閉合時,我可以用不同觀點重新建構它,就如同我們堆砌積木而創造出不同的結構。 當它展開時,它就像博物館般展示我的收藏,讓我及我的觀眾細細品味每個細節。 」
同樣的,這樣的「測量」也物理化地溶解在裝置項目“Mother's Box”裡,這個盒子分別是懷孕之盒:盒子裡有兩張黑白的照片,沉默灰暗的大海,在B超檢測中“ 游泳」的孩子,以及各種生育用品、醫學檢查報告。
而在第二個盒子,成長之盒,它的構成結構有所不同:孩子的照片、日記、嬰兒用具、玩具,盒子裡的照片也變成了晴朗的天空。
兩個盒子利用具體的物件,和多樣的結構打開了兩個身分的經驗,也是曉青在兩者之間的真實感受與經驗拾獲。 盒子的結構是一個檔案收藏,也是一個打開後沉默訴說的脈絡流轉。
——The Mother as a Creator「母親如同創造者」My Son and I at the Same Height 「我的兒子和我一樣高」
「母親作為創造者」是曉青曝光度最高的系列。 在以2001年她的一張自拍照為起點,曉青坐在床上,只穿著內衣,挑釁地看著鏡頭。 下一張照片是一年後拍攝的,她一手將年幼的兒子抱在腿上,另一手拿著快門線,身後是她懷孕的自拍像。 第三張照片中,她的兒子已經是一個在蹣跚學步的孩子,站在她旁邊,腿上打著石膏,也暗示著他開始有獨立探索世界的能力,伴隨著脆弱和風險。 以此迭加的照片形態,一個框套入一個框,隱入背景。
在每一張連續的照片中,觀眾都彷彿在俯視著一條拉長和慢格的時間隧道。 正如曉青所描述:“過去為現在提供了可見的錨點,而現在則不斷地重新審視過去。”
就像驚訝於一個小孩的成長,你不知道他們的成長速度,在何時又如何突然呈現出生理和心理的變化。 在圖像中,我們看到因為年齡增長,以及在社會環境變化中,兒子也表現出不同的狀態,他們相互見證著彼此的變化,也面對著變化中關係的相互作用。
是包裹,是對抗,是合作,是轉變。
「我的兒子和我一樣高」這個作品集中在日常場景的拍攝,18年的拍攝時間,記錄著母子之間「一樣高」。 "這些母子照,除了紀錄了我們一起「一樣高」的努力成果外,更在時間的推演下,猶如書寫個人史般,再現了我們的日常、成長與關係的變化,這如遊戲、如教育 的持續性藝術行為,是提醒自己與孩子,平等與互為尊重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而是需要刻意時時察覺且一起持續實踐的。 " 「除了在「一樣高」的結果上實現著平等與尊重,這件作品最讓我觸動的還是關於對「一樣高」的期待與解釋。
曉青認為自己還是小女孩的時候,總是希望站在不同的物品上,和父母比身高,好像站的同樣高,就看到了不同於小孩的成人世界,這是對長大期盼。 青春期的時候,女孩還是關注身體在父權價值的觀念下,種種自卑的附屬地位。
從這時開始,「一樣高」就開始象徵限制、滋養不均、差別待遇等。 曉青從自己的女性身分和成長貫穿對「一樣高」的理解和解讀,利用自己和小孩的視覺實驗,翻轉著傳統的性別觀念,也是對孩子的告誡和提醒,希望無論是男女或是 母子的關係,都能得到尊重。
寫到這裡,我看到並不是照片中曉青兒子逐步成長呈現出的模樣,也並不是作品中被深刻討論的母職身份,而是看到曉青作為一個在英國念書的博士生、在 家庭中的妻子和母親、在學校中的老師,以及只是作為她自己,貫穿當下的過去時刻,那些需要被討論、訴說、反省的關係背後,不可見的權力關係,也是每一個人身上不同 身份迭加後呈現的力量。
這樣的力量深刻而堅定,在每一個新階段的經驗中,樸實地深入日常觀察,抵擋內部,相互流動,走向衰老,也走向凝望之後,珍貴的個體。
關於作者
等於零ZERO 是由安溯和唐稹於2022年9月成立的藝術平台,這是一個新鮮、開放的集合空間,也是一個成長中的平台,我們期待迴響與共振。 等於零ZERO 關注青年藝術家和西南地區的藝術生態發展,同時致力於梳理、傳播、推廣國內外優質、豐富的創作內容和形式,展開多層次的交流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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